上新街咏叹调之二
2018-05-24 20:39:3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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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新街咏叹调之二

文/贺 岩


序    曲

真没想到,笔者的应景之作《上新街咏叹调》居然在网上热闹了好几天。笔者知道,那些点击和赞赏不是给我的,也不是给那篇文章的;是上新街的点点滴滴碰巧撞开了读者们的记忆大门,被时光尘封了多年的乡愁逃逸出来到处乱窜,引起了连锁反应。

也有朋友不解:“上新街乃弹丸之地,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了,你干嘛还要劳神费力去打扮她呢?”

笔者淡淡一笑:“平与不平,凡或不凡!执着一念而已。”

据悉,许多“老上新街”对《上新街韵叹调》颇有微词,说是“山中无大王……”正在恨恨磨墨,准备笔下生花。自己惹的祸自己担,笔者不敢懈怠,于是搜肠刮肚,再续前曲,希冀以猿啼引得虎啸。


第一乐章:快活圆舞曲

上新街可以算得上是重庆城大码头之一,但算不上繁华烟花之地,乐园、游园之类不土不洋的玩意儿还没有纳入当地民众的议事日程。茶馆里砌砌麻将、打打长牌、听听评书已经快乐赛神仙,哪里还需要搞那些里扯火?

共和国成立后,重庆市第五区(南岸区)人民政府迁至龙门浩,天变道亦变,新的文体活动纲要摆在了政府官员的桌面上。于是,桂花园有了龙门浩地区的第一座图书馆和第一块篮球场,现代文明之风给古老的龙门浩掀开了一个角落。

然而两三年后,旧房改成的图书馆成了“堵水馆”,篮球场也成了“烂球场”。堂堂区府,搞个篮球比赛都要兴师动众去弹子石,成何体统?于是下定决心,要在龙门浩修建一座全新的文体活动场所,地点就选在桂花园。

从上浩(上新街)小学出来,有一块很大的荒园。里面杂草丛生、垃圾遍地、污水横流、蝇蚊成群,用现在时髦的专业术语可称它为“都市湿地”。可是在崽儿们的心目中呢?我们请到一位当年的“乐园战士”,且听听他记忆中的快活园——

语文课上讲鲁迅的《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》,老师讲得口水星子满教室飞,我在下面把嘴巴歪齐耳朵根:“哄麻雀的。屁股大一个破园子,吹啥子吹?连我们快活园的眼睛角角都比不上。我们快活园起码比它好耍十倍、百倍……”

闯祸了,我又进了办公室。怪得很,老师脸上居然不是乌云密布,还露出一点怪怪的灿烂。大事不好,“不怕座山雕跳,就怕座山雕笑”,今天死定了!

硬还是,老师二话没说,摊开两张信笺纸递给我:“把你的快活园写出来,两张纸。比得上百草园,过去的今天的账都一笔勾销;比不上,新账老账一起算。”

天呀,两张纸,作文?还不如干脆来个痛快的,一刀把我给宰了!

“老师,求求你,还是罚我做清洁吧,一个星期!……再抄五遍课文!”我的膝盖都快碰到地面了。

“给你五天时间。不会写就读课文。去吧!”老师根本不理我的可怜样。

这次算是被点中穴道了。天不怕、地不怕,就怕作文来打架。只要一提笔,我脑袋里就是一片空白,一个字都想不出。两大篇,就是哭都哭不出来呀!

我没有哭,男子汉流血不流泪。写就写,谁怕谁?为了销账,为了维护“快活园”的名声,也为了证明我没打胡乱说,拼了!

可是,两天过去了,信笺纸还是干干净净的,一个字都没有。走投无路,想起了老师的话,死马当活马医,试它一买卖——拿起课本,翻到《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》读起来。

读了一遍又一遍。奇怪,脑袋里慢慢出现一些影子,影子越来越清楚,有树,有花,有人……突然,白光闪亮,就像在演电影,作文出来了!我赶快旋开钢笔,记了下来。影像消失了,我又捧起课文读……

一个星期后,我把两张写得满满的稿笺纸递给老师。老师边看边转头看我。看完了,什么都没说,闭上眼睛,好像和尚打坐。我紧张得像是等待宣判的罪犯,汗水直淌。

老师终于睁开眼,把稿笺纸签还给我:“把它收捡好,以后要上吊、要跳楼的时候,把它拿出来读几遍,保你逢凶化吉、万事大吉。你欠的账就算是还清了。”

经不住众人的软哄硬压,“乐园战士”从衣兜里取出了稿笺纸。于是,我们得以见识了一篇神奇的仿写作文:

离我们学校不远,有一块很大很大的空地,人站在这头望不到那头,起码有十个百草园那么大。里面有好多好耍的东西,我们都叫它“快活园”。

鲁迅的百草园里除了树,就只有一个井台、几匹破砖、一截短墙。我们快活园里的东西多得数不清,草坪、坝子、水田、土包、沙堆……

单说那草坪,就给我们带来了无限的乐趣。可以在上面打滚、打鹞子翻叉、立羊角桩。打得好的,可以得到掌声和叫好声;摔了屁股墩的,可以得到更多的掌声和叫好声。还有跳拱、打抱架(摔跤)、杀马马肩、打蛇保蛋、打金乌龟、官兵捉强盗……

不管哪种游戏,输家就要挨“嘣嘣”。我最怕熊儿的“嘣嘣”,他的中指力气大得很,弹在额头上痛得眼睛冒金花。有一次,我连挨了他五个“嘣嘣”,额头上冒起个大包,眼睛水都痛出来了。

草丛野花到处都是,有官司草、麦麦冬、野菊花、金钱草、酸茎草、鹅儿肠、指甲花……红的、白的、黄的,惹得女娃儿们的眼珠子发亮,不一会儿就一人一大抱。有的还插在头上、戴在胸前、挂在身上,然后两个一对、三个一堆地坐在草地上斗起草来。

快活园里有许多树,看见桉树,自然会联想到“笔直”这个词。黄桷树正好相反,七弯八拐,没有哪根树哪根枝是直的。洋槐树花大坨大坨地吊在树枝上,像灯笼,被风一刮,漫天都是。洋槐花还可以吃,清香回甜,既解渴又解馋。还有桂花树、桃树、夹竹桃、万年青,还有好多叫不出名字的树,高高矮矮、杂七杂八地凑在一起,你牵着我、我拉着你,弟兄一样亲亲热热。

太阳出来了,快活园里也热闹起来。蜜蜂嗡嗡地响,麻雀叽叽地吵,惊阿子(蝉)拼命地叫。要数青蛙最得意,鼓起肚皮,歌唱家一样放声高唱。地下爬的有蚂蚁子、曲线(蚯蚓)、推屎爬(屎壳郎)、癞疙宝,水里游的有蝌蚪、小鱼、螺蛳、沙虫、长脚蚊,天上飞的有叮叮猫(蜻蜓)、蝴蝶、金母儿(金龟子)。

用一根白线, 一头拴在小棍上,一头拴上白纸条,挥动小棍让纸条飘起来,像一只正在飞的蝴蝶。那些真蝴蝶可能眼睛都有问题,真假不分,兴高采烈地追上去,和它一起飞。一只、两只、几只、几十只,蝴蝶越来越多。举起小棍跑起来,那些蝴蝶依然跟着纸条飞,你追我赶,紧追不放。蝴蝶多的时候,就像一团白云在空中漂浮,好看极了。

最吵闹的是女娃儿,她们对着水坑里的螺蛳齐声喊:“山螺蛳,快出来,有人偷你的新棺材!”

螺蛳可能是被吵闹得受不了了,浮出水面,打开头盖,伸出两支触角,四处张望,好像在问:“哪个在吵?瞌睡都被吵醒了!”

女娃儿们高兴得尖叫:“出来了!出来了!”

可是螺蛳不高兴了,收回触角、关上头盖、沉入水底,又做它的美梦去了。

螺蛳不好耍还有蝌蚪。水坑里的蝌蚪多得像倒进去的墨汁,一团一团地在水里晃动。如果受到惊吓,墨汁团会猛地分开,没事了又聚拢成团。女娃儿们喜欢捞上几只蝌蚪,装进透明的玻璃瓶子,带回学校去眼欠别的女同学。

怪事,今天土墙下啷个静悄悄的?过去一看:七八个男女娃儿趴在地上、撅起屁股,正在目不转睛地看蚂蚁子搬家。黄褐色的小蚂蚁排起长长的队伍,把它们的家当搬到新的洞穴,有独自用头顶的,有几只共同抬着走的,还有跑来跑去偷懒的。另外一群大黑蚂蚁得到了消息,出动大队来抢东西,两边打起架来。

观战的娃儿们气愤不过,对着黑蚂蚁大骂:“大欺小,恶虼蚤。小欺大,不害怕!”又为小蚂蚁拍手唱歌加油:“黄丝马马来了,黄丝马马来了。指挥员在前面,战斗员在后面。排成一条线,浩浩荡荡,多神气,多呀多神气……”

唱着唱着,浑身燥热。看蚂蚁打架不如自己打。前驱路对桂花园,跟我一头的站过来,跟他一头的站过去,女娃儿一边一半。

打仗要化妆,才像当兵的。女娃儿折来指甲花,先是脸蛋,然后是脖子、手臂,涂抹一切可以涂抹的地方,结果变成了一群红孩儿。男崽儿抓把麦麦冬搓出汁水,把脸、手臂、胸膛染得黑里发蓝。再把几张树叶串起来戴在头上当“钢盔”,系好渣滓堆里捡来的“腰带”,插上“刀枪”,然后各奔“战场”显身手。

“陆海空,三弟兄,打得敌人钻洞洞。乌拉!”

“毛主席,坐飞机。蒋介石,坐撮箕。一坐坐到海棠溪。冲呀!”

战斗十分激烈:手枪“啪啪啪”,步枪“砰砰砰”,机抢“咯咯咯”,手榴弹“轰——”

“你遭了!你遭我的手榴弹炸到了!”

“你先遭我的机关枪打死!”

不管好人坏人,个个都是打不死的程咬金,不管中了多少子弹,就是倒不下去。

“你们是坏人,坏人就要举手投降!”

“我们起义了,你们成了叛徒,该你们举手投降!”

“赖子,你们是赖子!”

“你们才是大癞子!”

双方互不相让,围了上来,你一言我一语,声音越来越高,火气越来越大,眼看假打仗就要变成真打架了。

轰隆隆——天空突然响起炸雷,狂风骤起,飞沙走石,大雨倾盆而下。“勇士们”顾不上谁是赖子了,抱头鼠窜。

偏东雨来得急、去得快。还没等所有人找到躲雨的地方,风住雨停,太阳又出来了,地上到处是水凼凼,闪着水光,快活园里又添了新的乐趣。

扎河沟水太大,白费劲,免了。打水仗最好,刚才没分出输赢,这下正好见高低。脱掉鞋子,挽起裤脚,拱起脚背击水,远的可以射出丈多远。

水凼凼就是“弹药”,对准“敌人”发射出去。“敌人”用手护着眼睛,埋头反攻。如果双方同在一个水凼,“战斗”就更加激烈,你一脚我一脚,半步不让。不一会儿,两人都成了落汤鸡。其他人也浑身上下难见干处。

如果还没过瘾,那就下河沟。河沟里到处是雨水冲下山来的彩石,五颜六色的,可以当粉笔用,在地上、电杆上、墙壁上画画,露一手自己的绝活。

哎呦,还有螃蟹,这边还有,“螃蟹子、螃蟹子多又多。螃蟹子、螃蟹子八只脚。两个大爪爪,八个小脚脚……”

天呀,快活园里的乐趣多得说不尽,我怎么写得完!

不少人向我打听快活的秘密,我都没说,悄悄告诉你吧:因为快活园里没有讨厌的作业,没有爸妈的“念经”,没有老师的训斥,没有班干部记名字告老师。

可惜,听说不久就要在那里修图书馆了。哈的拉索(俄语再见),我的快活园!你是世界上最有趣、最好玩的地方!

“乐园战士”的作文到此为止,下面只好由笔者来接着讲。


第二乐章:广场变奏曲

修建新图书馆的消息并非空穴来风,一年后,快活园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区图书馆、旱冰场、长廊、滑梯、秋千,以及以后的游泳池等等。有人说,这才是真正的快活园。可是当年的“乐园战士”们,对这说法嗤之以鼻。在他们心目中,迪士尼乐园也不过尔尔,何况一座小游园?

快乐还在放大。1956年,39中在小游园的对面建成。同时建成的还有四个篮球场和一个田径场,为 39中与社会共用。至此,龙门浩文化圈基本形成,它包括两所中学、两所小学、图书馆、游泳池、旱冰场、儿童乐园等等。运动会在这里举行,各种集会在这里召开,游行队伍在这里汇合,露天电影、文艺节目在这里演出。特别是春节和元宵,耍龙灯,玩狮子,走高跷,逗车幺妹----这帮刚去那帮来。把整个广场搞得热火朝天。

即使不是节假日,广场也忙的团团转。打篮球,踢足球,学骑自行车,跳绳,打架,赛跑,呜嘘呐喊-------经常玩得忘了回家,忘了吃饭。

单是做课间操,就成为龙门浩的一道靓丽的风景线。上午第二节课后,39中的高音喇叭放出欢快的《骑兵进行曲》,几百名中学生小马驹似的迅速奔向田径场。随着广播体操的音乐节奏,伸臂、弯腰、踢腿、跳跃,像武术又像舞蹈,队列整齐,动作划一,潇洒大方,让人大开眼界。惹得过路人停步不前;周围的居民呼朋唤友、扶老携幼,每天按时来广场看稀奇。

紧接着,海(棠溪)弹(子石)公路开通,龙门浩成了“一肩挑两筐”的铁肩膀,更名为上新街,不久又被誉为“红旗街”,逐步夺走了弹子石头上的桂冠,真正成为了南岸区的政治文化中心。

适逢大跃进,人民公社化、苏联卫星上天等喜讯频传,广场上经常是彩旗飞舞、锣鼓喧天,夜晚当白天。上新街步入了黄金时代。

按照哲学家们的理论,事物都是曲线型发展的,盈满则亏,泰极否来。看似蒸蒸日上的上新街也跳不出这个圈圈。

一九六一二年,全国大灾,全民饿饭。凡是能进口的东西都叫食品,凡是能变出食品的手段都叫办法。不知是哪位大爷“饥中生智”,来了灵感,把田径场改名为“藤菜高产试验田”。藤菜,一种南方极平常的植物,易栽易活,生长期短,产量高,再生能力强,可以多次收割,原是养猪饲料,现为救命主力,老百姓称之为“无缝钢管”。不单夸其形似,更彰其精神。于是一夜之间,田径场变水田,全部栽上了藤藤菜。十天过后,满场翠绿,风送清香,丰收在望。据说这块藤菜颇丰产,却不知道它们去了哪个单位的“肚家坝”。

灾荒年终于过去了,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和大量资金后,田径场恢复原状原职。它的功过是非还来不及评说,“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”又开始了。有了前车之鉴,这次田径场未雨绸缪,早早就更名为“九大广场”。挂上这块“护身符”,谁也不敢再打它的主意了。它不但恢复了过去的全部职能,还增加了执行无产阶级专政的权力。

1969年,九大广场举行万人公判大会,对一批“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”的“现行反革命分子”实行无产阶级专政。几辆将罪犯游街示众的刑车缓缓地驶进会场,每辆车上站立着五六个“现行反革命”,五花大绑,光头低垂,胸前挂吊牌,吊牌上验明正身“反革命XXX”,身后是全副武装的公安战士。

“听说没有?九大广场今天要枪毙人!”

“要‘敲沙罐’呀?快点去看。”

爱看热闹的重庆人如同蚂蟥听到水响,齐刷刷涌向九大广场。会场出口处,人群挤得像锅贴饺子一个挨一个。

“看见没有,就是中间那个。啷个年轻,就晓得杀人!”

“说是那个女娃儿一个人在家头洗澡,他跑进去,先把别个搞了,又把别个杀死!”

“肯定是蒋光头的特务,啷个凶!你看他的眼睛,好凶!”

“快点转过来,让他看见就遭了!”

大会开始宣判:XX有期徒刑九年!XXX无期徒刑!XXX死刑,立即执行!

会场顿时开了锅,人们争先恐后向会场出口涌去,希望能一睹枪毙实况,以后“冲壳子”(吹牛)可以多点本钱。

有人另辟蹊径,爬到公路边的堡坎上,站得高看得远,比在下面“挤油渣”舒服多了。其实,这地形早就被许多人发现,只因堡坎上种着庄稼,庄稼主人不时挥动竹竿发出威吓,才阻止了人上堡坎。

可是现在形势大变,追逐热闹的人流势不可挡,路边的看客不愿让也得让、不愿退也得退,堡坎下面的看客乘机爬上了堡坎。有人开路,后续部队当然源源不断地跟进,那块庄稼不到一分钟就被践踏成平地,地主人除了呼天抢地、痛哭欲绝别无他法。

恰巧头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雨,堡坎上的泥土变松软了,众多人踏上去,一段堡坎支持不住了,泥石流般地往下滑,顺便把几个看客裹了进去。更惨的事情接着发生了:下滑的泥石流正好推倒挡在它前面的一垛语录墙,砖砌的墙体骤然倒下,把站在语录墙前面的看客压倒一大片……

据不可靠传言,这一幕刚好被路过此地的囚犯们看见,那个要被执行死刑的青年突然挣扎着向天狂叫:“老天爷显灵了!我比窦娥还冤呀!”

然而任凭他喊破喉咙,几天后死刑照样执行。直到十几年后,一纸公文才宣布了他的确是冤枉。


第三乐章:归去来协奏曲

无论多少悲欢离合,时间照样稳稳地过。

本世纪初,风和日丽时节。一位气质高雅的中年人来到桂花园,到处转悠。他不时低头看看手中的一张手绘图纸,又抬头看看周围的建筑物,最后失望地摇摇头。他又询问了几个路人,得到的回答也是摇摇头。

中年人信步走进了一个小区活动点。与众多小区一样,活动场所分成两大块,坝坝是女人们跳舞的地盘,茶馆是男人们吹牛的特区。中年人的目光被一位老者吸引:老者独占一张茶桌,挺直的腰板,双手按在拐棍上,白发长髯,眼神精亮,让人感到一股威而不怒的气息。

“老人家,我可以坐在这里吗?”中年人自然地微微鞠躬致意。

老者好像见惯不惊,扶在拐杖上的右手指点了两下,算是回答。

中年人坐下,点了一杯茶,展开手中的图纸,打算向老者请教。谁知老者先开腔:“先生是从国外来的吧?”

“是的,我从美国来的。”

“第一次回国?”

“是的,第一次。我——”

“你的重庆话还挺标准。”

“家父要求,凡刘家子孙,乡音绝不可丢。在家里必须说家乡话。”

老者微微点头:“如果我没猜错,你刚才是想问,这里原来是不是有条河沟?”

“对对对,河沟。这里有河沟吗?一条非常美丽的河沟,有许多五颜六色的彩石,可以用来画画。”

“河沟嘛,如果先生真的对河沟感兴趣,就请耐烦点,让我从头告诉它的来龙去脉。”

从真武山下来的山泉,在桂花园汇合成一道小溪沟,清亮的溪水流经上新街,在海棠溪汇入长江。溪水给沿途的居民带来洗涤的方便,有的人家把房子修在溪沟上,为上新街增添了几分小桥流水的韵味。三五之夜,静卧床上,看融融月光,听潺潺水声,水月交融,诗情画意油然而生。

可惜,随着城市发展、人口增多,清澈的溪水开始变黄、发臭,然后由黄变白、由臭到刺鼻,小溪沟成了污水沟。人们只好在溪沟上修起涵洞,小溪沟从此从地面消失,水月交融的闲情逸致也荡然无存了。

“哦,我的上帝!消失了,美丽的小河沟消失了!”

“不,它没消失,是被埋葬,现在就在我们的脚下。”

“那广场呢,那个无奇不有的广场呢?”

老者呷了口茶,继续他的故事:

改革开放以后,权和利重新洗牌,发展成了硬道理。纤纤细腰的上新街比不过膀大腰粗的南坪。南岸区委区府审时度势,及时调整战略,整体搬迁到南坪,曾经辉煌一时的上新街开始黯淡失色了。

上新街先是目瞪口呆,继而义愤填膺,然后不顾现实的无情,集中人力物力,要做最后一搏。

涵洞完工,河沟留下的空间填埋起来,原来低矮的广场也填埋提高。广场、39中、图书馆连成一大片平地,如果经营得当,就可以成为上新街东山再起的本钱。

上级看在曾经在上新街住过的份上,拨款50万,重新修建图书馆大楼,使之名列当时各图书馆之首。再逐步恢复原有的木廊、旱冰场、游泳池等等,小游园终于又有了一点血色。反攻的第一炮算是打响了。

第二炮却哑了火。39中有广场的使用权,但所有权属园林局。过去是“炭圆”随手扔,现在是元宝人人抢。一千句“重视教育”也抵不过一纸“土地使用证”,39中败诉,一道围墙确定了园林局的权利。39中被腰斩,失去了活动场地,仅剩几座孤零零的校舍。

原来的小游园因为新建图书馆的名气太大,人们慢慢地用图书馆代替了小游园。被圈起的原广场正愁无名,灵机一动,更名为小游园。园内设有茶馆、小吃店、溜冰场、假山、鱼池、轨道车、露天舞场、儿童乐园等等,隔街与文体馆相呼应,成为上新街地区新的文化体育活动中心。晚饭后、假节日,小游园里儿童欢笑,情侣依偎,老人观鱼,彩灯闪烁,轻歌曼舞,此乐何极!

“那小游园呢,小游园在哪里?我去拍几张照片,回美国给父亲一个交代。”中年人有些急了。

“先生稍安勿躁。我的故事讲完,你要的答案就出来了。”

看似热闹的小游园实际上是在拾人牙慧,里面的玩意都是快被淘汰的项目。几天新鲜劲一过,小游园完成了回光返照的历史使命,渐渐成为人迹罕至的地方。

某开发公司抓住机会,进攻这块肥肉。面对花花绿绿的钞票,小游园掏出了土地证。肢体残缺的39中无力争斗,被迫签下城下之盟,让出了四十多年的校址。图书馆倒是竭力抵抗了一阵子,最后还是只得卷起铺盖另谋生路。

“完啦?”中年人眨眨眼睛,心不甘情不愿地问。

“完了!”老人疲倦地闭上眼睛,一滴浑浊的泪珠从眼角挤了出来。

“图书馆、游泳池、旱冰场、草坪、树、花、各种有趣的小动物、广播操、运动会……都没有了?”

“不,它们一样不少,都在我们的脚底下面。”老者用拐杖跺着地面,又指指四周的高楼大厦,“还有这些!”

“啊,上帝,这样的交换值得吗?”

“先生,现在该你告诉我了,你是谁?你的父亲是谁?你回国干啥子?”

“我是父亲的儿子。父亲吩咐过我,不要告诉别人他是谁,要问就说是中国人。父亲年事已高,越发思念故乡。他亲手给我画了这张地图,要我回国把地图上的景物拍成照片,带回美国,不见到这些照片他死不瞑目!”

老人接过地图,颠来倒去看了个仔细,口中喃喃地骂道:“龟儿子,硬是他!我还以为龟儿子遁土了,结果和老子一样,也成了老不死的。这张图我要了!”

“老人家,我还不知道你是谁,回去啷个告诉父亲呢?”

“这个简单。回去告诉你老汉,他还欠我三个蹦蹦,他就知道我是谁了。”

“我还应该告诉父亲些什么?”

“你告诉他,过去的所有快活,我老不死都为大家看护着的,只要我还在一天,我们的快活园、我们的广场就在一天!这块坝坝也叫小游园,是当年留下的唯一纪念,也是我每天要来的地方。这里空气新鲜,呼吸通畅,还可以会面老朋友。好啊!”

老者立起身来,手柱拐杖,对着园中的老黄角树扯开喉咙仰天吼道:“黄丝黄丝马马,请你家公家婆来吃朒朒……”

中年人愣了一下,也学着老者架势,扯开嗓子跟着吼起来:“坐的坐的轿轿,骑的骑的马马……”

2018年5月11日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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