亮 火 虫
文/贺 岩
夏日的夜晚,是虫豸活跃的时候。暑气刚散,它们就迫不及待地从藏身之处蹦出来,叽哩哇啦地述说着一天的怨气,希望能引起别人的注意,博得一些同情。
可是,孩子们听不懂它们的语言,也不懂什么叫安慰,而且他们的心已经另有所属。
“亮火虫!看,亮火虫来了!”孩子们兴奋地高喊。
果然,一只,两只,五只,八只,一队队,一行行,一片片,一团团,亮火虫在夜空中飞舞,像眨眼的星星,像漂浮的河灯,组成各种奇妙的变化无穷的图案,寂静单调的夜空顿时热闹起来。
孩子们手舞足蹈,一边跟着亮火虫奔跑,一边用歌声引诱:
“亮火虫——羞羞,羞起下来巴壁头。
壁头垮了,亮火虫——飞了。”
奇怪得很,真的有亮火虫被歌声迷惑,停在墙壁上了。但是,不管墙壁垮与不垮,它们想飞也飞不了了,它们被关进了孩子们手中的玻璃瓶。
我也是孩子中的一个,手中也有了一只亮火虫。
仔细观察,亮火虫是那么的弱小,我的手心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。然而,它毫无惧怕地躺在我的手心中。我松开手指,它也没有离去,一副满不在乎、听天由命的神态,唯有尾部始终闪烁着荧光。
五十多年前,我在大巴山待了四年,在那里我才真正懂得了什么叫黑暗。特别是月黑头的夜晚,天地间所有的光亮逃逸得干干净净。“伸手不见五指”已经不是对黑暗的夸张而是粉饰,你就是把手指杵拢到眼皮前也看不见。在自己住的农家院子里走动也只能凭触觉、感觉和听觉,不小心踩死老鼠是常有的事。
有多少次,我不甘心被黑暗包裹,在这黑暗里左冲右突,累得筋疲力尽,却仍然还是陷在黑暗里。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努力是否必要,我打算放弃了。也许久了习惯了就好了。生活在黑暗里的大有人在,他们不是照样过得有滋有味?习惯,是医治痛苦的万用药。
一天晚上,我又被黑暗困在一片树林里,不管怎样走来绕去,就是走不出这片树林。我碰上“鬼打墙了”?力气在消失,信心也在消失,我干脆躺在地上不动了,闭上眼睛,等待未知的厄运降临。
突然,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眼前晃动,莫非是黑白无常来抓人了?睁开眼睛一看,果然有白色的东西在飞来飘去,但不是无常。定睛再看,是亮火虫!树林里不知什么时候飞来了一群亮火虫。
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发亮的亮火虫,把树林里映得如同白昼,连近处的树枝都看得清楚。我借助荧光的闪烁,终于走出了树林,并带走了一只亮火虫。
多少年后,我才蓦然醒悟:不是那次的萤火特别亮,而是因为树林里特别黑,弱小的荧光反而被衬托得更加明亮。
那只带回家的亮火虫第二天就没了踪影,我惋惜了几天,也就罢了。
奇怪的是,从那以后,一旦我情绪低落、感到前程黯淡时,那只亮火虫就会出现在我的眼前,高傲地翘起尾巴,闪射出一粒钻石般的光芒。我心中的冰雪便慢慢地被这光芒融化,前程的黑暗也被撕开了一条裂缝。
几十年的颠沛人生就这样在明与暗的绞杀中走过,走得沉重而艰难。我清楚自己没有“挟泰山以超北海”的能力,就选择了“为老者折枝”。我无意当什么楷模,但也希望能保留一点文人风骨,彰显一些民族精神,以后才有脸去见先人。
我清醒地知道,这条道路的艰难与孤独。但是已经上路,就义无反顾。
不少朋友真诚地规劝说,这个世界太黑,不是一盏灯可以照亮的。
是的,我无力照亮这个世界,但是我可以用那只亮火虫微弱的荧光证明:只要有它在,这个世界就不属于黑暗!
2018年7月2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