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新街咏叹调
文/贺 岩
第一乐章:鸟瞰上新街
龙门浩的地理位置
一方水土养一方人,天涯难割故乡情。
上新街原名龙门浩,得名于古渝州十二景之一“龙门浩月”。重庆市区的区级街道几乎都是延续的老地名,唯独上新街与众不同,海(棠溪)弹(子石)公路一通,就换了新名,可见其不凡。
上新街既是一街名,也是一个地域名。从龙门浩码头到前驱路口是它的主街。辖区上接海棠溪,下连玄坛庙,包括上新街、下新街、觉林寺、一天门、莲花山、瓦厂湾、滩子口、老码头、新码头、盐店湾、电业岗、桂花园等等,都或早或迟或长或短地归于它麾下。
有人说,重庆市南岸区就像一位身材修长的美女,侧卧长江畔,头枕南坪,脚濯弹子石,上新街就是美人的腰。文人诗曰:“最美不过美人腰,春风轻拂柳枝条。”个中韵致各人去品味。下里巴人就直率多了,毫不隐晦地宣称:“女人好看在眉毛上,好耍还在半中央。”
又有人说,重庆市南岸区就像一条扁担,一头挑着南坪场,一头挑着大佛段,上新街就是中间的挑脚汉。挑脚汉,身板健,走贵州,去云南,担盐担铁担吃穿,风霜雨雪一肩担。
既像美女天仙,又似下力莽汉,集秀美健壮于一体,融温柔刚强于一身;依山傍水,城镇与田园逗趣,汽笛与牧歌应和,这大概就是上新街最基本的特色。
一道篱笆三个桩,一个好汉三个帮。上新街的绝妙身姿得益于前有长江流水为她洗尘梳妆,后有文峰塔、老君洞、一棵树、亭子山、真武山、涂山为之列队护防。诸峰各具姿色,各怀绝招,为上新街增色添彩不少。其中名气最大的当数最西边的涂山。
涂山又名真武山。顺着一天门的石级向上数百米,有一岔路口,向左是去莲花山、清水溪而上黄山,向右就是上涂山。涂山可谓步步见美景,处处有传说。
传说当年大禹王治水经过此地,因劳累过度病倒了,被涂山女救治,并结为夫妻。后禹王离家去完成未尽事业,涂山女终日到江边等候丈夫归来,日久天长,化为一巨石,即呼归石。为纪念这位既顾全大局又多情善感的女子,人们把她与大禹居住的地方叫做涂山。
当时大约是母系社会晚期,大禹王算“倒插门”,涂山女的居住地就显得重要了,哪里是涂山女的居住地,哪里就是大禹王的故乡。反正时间久远,谁也拿不出真凭实据,于是全国各地就冒出了几十个涂山。
渝州涂山的专属权,有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留诗为证:
野径行无伴,僧房宿有期。
涂山来去熟,惟是马蹄知。
清代名士陈竹坡则集银千两,手书“塗山”刻于山岩,宣示了涂山的归属。字高十余丈,每一笔画里可躺下一人,当年是崽儿们攀岩逞能的最佳去处。长江北岸几十里内皆清晰可见,鉄笔金钩,气薄云天,镇市之宝,当之无愧。
“涂山”摩崖石刻
沿涂山两字继续向上,就到了“打儿石”。山沟对面的山壁上有一条缝隙,山壁下有一个石洞。据说,只要把石头掷进石缝或石洞,就可以喜得贵子。于是人们纷纷前来投石祈儿,搞得周围几十米内再也找不到一块石头。穷人家的孩子却因此多了一条“生财之道”——从远处背来石子,一分钱两块卖给祈儿者。
再向上就可以看到传说大禹夫妇居住的“涂洞”了。石洞狭小阴暗,令人联想起“爱巢”两字的来历。
转过涂洞,有一大石缝,叫“虎乳洞”。传说涂山氏生下儿子启后,依然每天去呼归石候望丈夫,儿子在家里饿得直哭。一只刚下过崽的白虎寻着哭声找来,竟然给启喂奶。这也是后来巴人以白虎为图腾的论据之一。
涂洞下面是由几块巨石组成的回龙桥。传说一条修炼了千年的巨蟒,趁暴雨后山洪暴发之际“出蛟”,在回龙桥遇上了一个采药人。按出蛟条例,碰见的第一个人对巨蟒有封咒大权:封它是龙就是龙,咒它是妖便是妖。采药人看见头上长角的巨蟒瞪眼望着他,先是吓了一大跳,妖怪二字差点喊出口。好在他心存仁善,就战战巍巍地对蟒蛇说:“你要当龙,就去东海,不要留在这里害人!”巨蟒大喜,三次回身向采药人点头致谢,然后迅速顺水远去了。后来,采药人也成了一代名医。
再往上走就是涂山寺,如果进去,三天三夜也讲不完,就暂且放下,先去东边的亭子山。
亭子山地势高,视野开阔,可以把整个重庆市区尽收眼里。山顶立有一根高约10米、粗约20厘米的生铁柱,宛如重庆城的避雷针,传说是岳飞当年的拴马桩。都知道岳飞是在中原抗金,什么时候来到了大西南,不得而知。老百姓总有自己的理由。
亭子用楠木相拼而成,没用一颗铁钉。飞檐翘角,造型奇特。十五之夜,一轮玉盘挂在亭角,如龙角托珠,与彩云相戏,妙不可言。
从亭子山再往东走十分钟,就到了“一棵树”。一棵树因有一棵松树孤立半山腰而得名,本无特色可言。但从桂花园小道经此上山,要比走前驱路大道节约一个小时。山上重庆市第四女子中学的学生们,星期六下山回家、星期天上山返校,穿红戴绿,背包打伞,头插野花,穿行林间,如精灵闪现;欢声笑语,如天籁梵音,为山林增色添彩。
南山老君洞
从“一棵树”平行五分钟,就到了被誉为“川东第一道观”的老君洞。此地是张天师修炼得道之处。山势陡峭,树密林深。洞府石刻,楹联高悬,观楼凌空,飞檐挑云,远望长江滚滚,顿觉心旷神怡。真可谓道家精气神,阴阳天地人。
老君洞五百年兴衰不定,几遭焚毁。共和国初期,还香火旺盛;文革过后,则庙宇不存,道人一个不剩。现在的老君洞,经过近三十年的重整新修,庙宇楼舍迭起,善男信女拥挤,进入了最辉煌的时代。
朝九暮五,涂山寺与老君洞的钟鼓齐鸣,遥相呼应,在上新街的天空传响,庄严祥和,把安宁与希望洒向每个人的心上。仅此一点,两座寺庙算没有白修。
南岸黄桷垭文峰塔
南岸觉林寺报恩塔
江北塔子山文峰塔
上新街历史悠久,文化底蕴厚重。黄桷垭文峰塔、觉林寺报恩塔与江北的塔子山文峰塔,是重庆主城区的三大名塔。传说从前有一条火龙,到处祸害百姓,后来被玉帝收服,囚禁在重庆城下面,并昭示人间建塔镇压之。于是,黄桷垭文峰塔压龙头,觉林寺报恩塔压龙身,江北的塔子山文峰塔压龙尾。玉帝下旨,除非三塔见面(在一个地方同时看见三座塔),火龙不得解脱。火龙一旦解脱,重庆城就会天翻地覆,遍地大火。
其实,亭子山的铁柱、南北两岸的三塔、重庆城九开八闭的城门,都是为了一个目的:借两江三山之势拱卫重庆城。重庆的山川形势过于凶险,必须镇住,永绝后患。
南北两座文峰塔均建在山巅,显得雄伟高峻。其实,真正高峻者是坐落在地势低凹的觉林寺报恩塔。此塔为七层双檐,高33.2米,全砖石结构,底边为八角形,历经多年风雨依然挺立,曾多次入选“中国名塔”。关于它的建造有许多传说。例如,塔顶重约2吨,由整块石头凿成,怎样安全地把它送上塔顶?谁都拿不出万无一失的最佳方案。最后还是鲁班现身,用堆积法解决了这一难题。
报恩塔的侧面有一大土堆,据说就是盖好塔后移出的积土。五十年前土堆上有一豪墓,墓侧立一石塔,形似报恩塔,疑是建塔组织者之墓。
以上这些只能算是上新街的凤毛麟角,要想真正了解上新街,还得回到地上,走进上新街。
第二乐章:漫步上新街
龙门浩的“龙头”(李 靖摄)
从渝中区望龙门渡口过江,下船处就是古“巴渝十二景”之一的“龙门浩月”。
两条百余丈长的石梁如巨龙卧于长江南侧,上起海棠溪,下到玄坛庙,把江面一分为二。长江嘉陵江之水汇合于朝天门,两潮争锋,势不可遏,把水位抬高四五米。浪击外石梁,如战鼓雷鸣,水花飞溅,如巨龙戏水;内石梁一边却风平浪静,水波不兴,是停泊船只的天然港湾。
盛夏江水暴涨,石梁孤立于洪水之中。登立浩石,看千帆争流,把酒临风,吟“大江东去”,竖子亦英雄。
下午放学后,一群群街崽儿来到江边,节奏整齐地踏着脚步、拍着屁股,得意地扯开喉咙干嚎:“许多的小朋友往到河边跑也,穿的是叉叉裤也,背的是大书包也……”
两巨石似龙角相拱成门状,内外石梁之间,江水湍急。晒得浑身黑亮的崽儿们,一个个爬上拱石,先自报动作名称:“3211”“秤砣落水”“凌空飞燕”“搭门板”,然后用各种姿势跃入内外石梁间的水中,好似鲤鱼跳龙门,任激流将自己冲出石梁外,再游回岸上。
若遇驳船驶过,浪拍外石梁,激荡如雷。崽儿们争先恐后地跳进浪涛,用重庆特有的“川江大把”挥臂击水。身体时而被波浪吞没,时而从浪里钻出来,喷吐出嘴里的江水,兴奋得“嗷嗷”直叫。
如果江水里有放漂的原木冲来,大胆的崽儿就抓住原木,顺着汹涌的江水奔朝天门而去,在长江和嘉陵江汇合的“夹板水”中浮沉。有胆大的,直放到几十里外的唐家沱才“收滩”回来。
当皓月东升,月光如丝如缕,穿过龙门,浸入江水。江面银光闪闪,如玉龙卸甲;渔火点点,如星光璀璨。对面重庆城的万家灯火直接天庭,又似银河倒泻流下人间。
枯水季节,从轮渡趸船到岸边是长长的沙滩,就成了孩子们的乐园。赛跑、挖沙坑、埋“地雷”、滴石山、钓鱼,欢声不断。偶有冲突,会出现“盐店湾”单挑“瓦厂湾”或“老码头”群殴“滩子口”的场面,双方在河摊摆开阵势,准备血战一场。但关键时刻,往往会有一个双方都认可的人物出面摆平。于是“梁山好汉不打不相识、越打越亲热”,大家握手言欢,游戏从头再来。
那时的上新街,是去贵州云南的必经之路。新老码头、盐库油库、客轮渡口,沿江密布。挑夫、马帮、滑竿,一群群一串串,热闹得像赶场。河滩上搭起许多临时的小摊,醪糟汤圆担担面,烧酒花生盐茶蛋,还有“帽儿头”下咸菜。
河滩上有一个江水长时间冲击浩石的反作用力掏成的水坑,水深不见底,俗称“卧鬼凼”。涨水时被江水淹没,水枯时露出来。凼里生长着许多“降落伞鱼”,五颜六色,时而上升,时而下降,绚丽好看。女孩子特别喜欢,捞起来装进玻璃瓶,如获至宝地捧回家去。
水母——降落伞鱼
这鱼的学名叫水母,是一种腔肠类浮游生物,大多生活在海洋里,怎么出现在长江里了呢?而且除了卧鬼凼和下游不远的弹子石,其它地方都没发现它的踪影。现在卧鬼凼被炸掉了,降落伞鱼也没有了,好像它根本没有出现过,只是一个传说而已。
从渡口拾石级而上,大约三百余级,就到了电影院。石级宽2米左右,两边是高高的黑色院墙,人踏着石级走,感觉像走在洞子里,还可以听见空洞的脚步声。左边院墙里是仓库,右边是风格各异的小庭院——以前是各洋行的住宅。
自1891年重庆开埠,弹子石王家沱一带很快就被国内外的投资者划分一空。当局为了平民愤,明文规定外国人不得向江北区和市中区发展。于是,南岸沿江一带就成了外国资本抢占的重点,洋行、公司、酒吧、私宅、医院……雨后春笋般发展起来。抗战时期,大量的使馆、工厂、机关、学校内迁,作为市区三大渡口之一的上新街当仁不让地开怀接纳。
另一条侧路沿着江边小道上货场(后来这里曾经修建了运货缆车),然后经粮店、灯光球场、商业局、联合诊所,与经电影院、百货公司出来的大路合成为上新街的主要街道,一直通到前驱路,全长约1000米。
沿街而上,左边依次有涂山公寓(当时上新街的最高星级旅馆)、涂山餐厅、新华书店、糖果店、银行、桥头火锅,右边依次有百货店、中药房、餐厅、邮电局……那时的上新街,拥有近二百家店、馆、站、门市部,有近四万常住人口。市政文化设施比较完善,邮局、银行、卫生院、百货公司、当铺、五金店、灯光球场、游泳池、电影院、图书室、文化馆、照相馆,样样齐全。还有一个川剧院,是当时重庆仅存的三家川剧团之一的群生川剧团的演出场地。
就说那灯光球场,虽说是露天的,不能遮风挡雨,但晚上能看球赛,相当于过年。每逢星期六下午,球迷们就开始像猎犬似的到处找票。多数票是按单位轮流分发,零售票少得可怜,往往售票处的轮子还没排好,“票已售完”的牌子就挂了出来。赛场上的精彩就不用说了。直到现在,上新街的老篮球迷依然可以眉飞色舞地讲述当年“峡口13号”三大步上篮,“小石纳威”篮下一柱擎天的风采。
那时的上新街,是南岸区府所在地,是区政治文化中心。一座马鞍山,过去是外国使节、洋行的聚集地,一栋栋西式小楼或高或低、时隐时现地镶嵌在树丛花园里。解放后,这些花园洋房全部成了各政府部门的办公室,父母进屋去办事,孩子们正好在花园里“藏猫猫”、逗虫虫,比现在超市门前的摇摇车有趣多了,也完全没有现在政府大楼的高高在上,戒备森严。
因为是区委区府所在地,自然要沾点光,上新街是南岸区最早进行旧城改造的地区。海弹公路通车后,顺势将其主要街道加宽、拓平、水泥化,很快焕然一新。因此还获得了一个响当当亮堂堂的名字——红旗街,还是国家级的。中央和省市领导人李先念、姚依林、程子华、李井泉、廖志高、任白戈……都来这里参观指导过。各国使节也赶来一睹新中国的风采。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组织精兵强将,三次来上新街,拍摄了一部名为《春色满山城》的长纪录片。一时间,上新街誉满全国,各地前来参观取经的代表团如过江之鲫,应接不暇。
那时的上新街,书声琅琅歌声传,长航幼儿园、机关托儿所,龙门浩小学、觉林寺小学、上浩小学、前驱路小学,上新街民中、三十九中学,学生总数过千。
学校中,当数上新街民中(文革中改名为大庆民中)的名气最大。不是因为它的师生成分特殊,被戏称为“贤(闲)人教圣(剩)人”;也不是因为它的教学质量可与市级校三十九中平分秋色;而是因为在文化大革命中,它的“3211战斗队”独霸上新街,打遍南岸区,付出的代价是十几条鲜活的年轻生命血染上新街。
那时的上新街,厂矿企业处处在。桐君阁药厂、重柴厂、皮革厂、合纤厂、猪鬃厂,针织厂,堪称优秀企业、重庆名牌。猪鬃出口海外,价超白银;皮鞋远销国外,中国人没几个买得到。改革开放后,厂里的师傅几乎人人单干、个个发财,弹子石的皮鞋城就是他们的杰作。
桐君阁药厂的党委书记李三多,真正的老红军,夺腊子口、过雪山草地、吃树皮草根,当官后依然保持红军本色。文革中,厂里的造反派没人敢动他一根汗毛;外单位的想批斗他,被厂里的工人围住不放。
那时的上新街,民风淳朴,人心纯净。饥荒严重的1962年,一盆全街仅有的昙花即将开放,消息传开,人们涌向种花人的小园。昙花主人慷慨地端出花盆放在院墙上,让更多的人可以看到。人们饿着肚子,静等到子夜十二点,昙花终于一现,人群欢呼着,簇拥着花主人,高举花盆,在主要街段走了两个来回。直到凌晨花谢,才心满意足地散去。
街头的小人书摊
哦,差点忘了,上新街有四五个小书摊,每个书摊有二百本左右连环画。对孩子们来说,那是最幸福的地方。早饭不吃,忍饥挨饿,为的是节约两分钱去看连环画;放学后被留在办公室写检查、补作业,原因是逃学去看连环画;屁股上被老爸打起猪儿子梗梗,原因是看连环画忘了上学、忘了回家吃饭。
没人清楚,那些年,上新街的连环画书摊培养出了多少人才。但肯定是有的,我坚信。
啊,上新街!你是我心中的骄傲,你是我心中的依恋。我围着你转悠了六十多年,中间也曾飞出去好几次,最后还是飞了回来。
第三乐章:梦萦上新街
可是现在的上新街,叫我怎么说你呢?高楼林立,喇叭声声,既像弹子石,也像海棠溪,仔细一看又谁都不像。虽然皓月依旧,但卧龙无存;山形依旧,但亭子不在。原本宏大刚劲的“涂山”二字,文革中被铲除,改凿为“毛主席万岁”;文革后又铲除“毛主席万岁”,重刻“涂山”。然而两次铲除,石壁破损,“涂山”二字成了形象猥琐的侏儒,再无复原来的气势了。
上新街,你还有什么值得我留念?
这时,重聚的老同学、儿时的玩伴,给我讲了一个故事,他的一段亲身经历:
四十多年前,两支号称“丛林杀手”的小分队在缅甸的深山老林中不期而遇。一支是缅甸政府招募的雇佣军——原国民党军队的残余军人;一支是缅共游击队鼓动的中国知青——曾震惊世界的红卫兵。这些军人从抗日战争打到现在,身经百战,战斗素质绝对一流,只是年龄偏大,接近四十;这些知青从国内打到国外,依靠信仰,无师自通,又占年龄优势,大都二十左右。真正的针尖对麦芒,钉锤对铁棒。双方不但装备差不多,连执行的任务都基本一样:进入同一块地区潜伏下来,到了同一时间向对方指挥部发起攻击。
老林里浓雾弥漫,能见度几乎为零。双方都感觉有对方存在,甚至可以隐隐约约嗅到一点异味,但就是什么都看不见摸不着,可怕的寂静笼罩着老林。
随着太阳升高,浓雾慢慢散开,能见度从一米到二米,再到五米……
几个小时的潮湿孤独、蚊叮虫咬、饥饿寒冷,搞得人都快疯了,巴不得战斗早点打响,是死是活来个痛快。
我实在浑身难受,不自觉地微微抬起头,让眼睛睁开一条缝。天!我的眼睛里闪出另一对眼珠,充满杀气,仅离我五米左右!
两对眼睛像嵌在脸上的玻璃珠,死死盯住对方一动不动,身体更是如同僵尸。双方心知肚明,谁要稍一乱动,几十秒钟内,僵尸就会变成血尸。
真是鬼摸了脑壳,怎么会把隐蔽点选在这里!“妈卖屄!”我忍不住骂了一句粗口,随即惊出一身冷汗——完了!对方指头一动,我的小命即休。
然而,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,没有致命的子弹飞来,反倒是对面的眼睛抬高了,并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。我还没有醒豁过来是啷个回事,对面传来声音:“知青兄弟,不要开枪!我以军人的名誉保证,也绝不先开枪。”随即,一支枪筒朝天伸了出来。对特战队员来说,这个举动等于自杀。
同样是军人,他敢输耳朵老子就敢输脑袋。我故作轻松地喊过去:“有话就说,有屁就放。啥子事?”
“你们中间是不是有重庆人?”
我一怔:“你啷个晓得老子们里头有重庆人呢?”
“闻气色都闻得出来。你这一开腔,更绝对是重庆人了!”
“未必你也是重庆人?”
“未必老子就不可以是重庆人?”对方换成了重庆口音。
“嘿,你龟儿还真是重庆人!”
“你家住哪点?”
“南岸。”
“南岸哪点?”
“上新街。”
“上新街?哄娘哄老子。南岸老子熟得很,哪里有个上新街?”对方机枪连发般吐出一串地名:“大佛段、弹子石、觉林寺、玄坛庙、龙门浩、海棠溪……”
“上新街就是龙门浩,后来改的名。”
“恁个回事嗦,龙门浩改成了上新街。这一晃就是二十多年了,过去的地方晓得还在不在?”
“我家在马鞍山,变化不大。”
“我家住在盐店湾,下面就是轮渡码头。还在吗?”
老乡见老乡,两眼泪汪汪,更何况是在异国他乡。战场的凶险被浓浓的乡情遮盖,我们两个争先恐后地叙述起记忆中的家乡来——
鸡翅膀放滩,唐家沱才收回来;卧鬼凼捞降落伞鱼,送给喜欢的女娃儿;挖沙坑,修碉堡,埋地雷;滚铁环,掺陀螺,弹玻璃珠子;打蛇抱蛋,杀马马肩……
担担面又辣又麻又还酸,豆腐脑的味道才叫鲜;老君洞的甜洋姜,真武山的盐大蒜,一百钱买一串……
前驱路的梯坎一步半,抬棒棒的千脚虫光起膀子干;“涂山”两个字当悬崖攀,亭子山的月亮挂在亭尖尖……
正月十五赶庙会,火炮响连天;舞龙灯,划龙船,花花轿子抬出车幺妹……
战场变成了故事会,两边的战士不觉从掩体里钻出来,听我俩长麻吊线地摆家乡龙门阵,有的忍不住插话,有的不时揉揉发酸的眼睛。
突然,一串信号弹冲上天。老兵猛地跳起来:“快!都回阵地,进攻开始了!”
他抓起身边的机枪,对我们大喊:“崽儿们,听哥子一句话,别干了,回家吧!做牛做马也不要做丧家之犬;上刀山下油锅也不要做孤魂野鬼!”
老兵扣动扳机,把一梭子弹送上天。两边的轻重武器一起开火,激烈的战斗打响了……
第四乐章:眷念上新街
老同学不说话了,闭上眼,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。
我没打搅他,移步凉台上,用餐巾纸擦拭湿润的眼睛。
在家与国之间,还有一个不能舍弃的重要组成部分——故乡。家太小,国太大,故乡正好牵住两边拉近距离。故乡如同母亲,一旦关系确立,就永远不能替换更改,无论她是穷是富、是旧是新。
我不能确定那位老兵心中的“家”的确切含义,但我感觉得到他心中的痛楚:没有家,没有家乡,没有祖国。
我曾经携妻儿去新疆工作。同内地相比,各方面的待遇都不错,有提前进入共产主义的感觉。美中不足的是,三岁的儿子水土不服,高烧、咳嗽、拉肚子,全身疮疤流黄水,什么医疗手段都没办法。远在重庆的母亲知道了,寄来半信封泥土。妻子不顾我的反对,决定试一试。没想到三天过后,儿子病情全面好转,我只能忍受妻子的讪笑。
从此认定上新街就是我的故乡。她的名字平凡,模样普通。但她是我生命的根,她的遗传密码已经融进了我的血液骨髓,即使我去了海角天涯,依然能从空气中嗅出她独特的气息。那个老兵会有我这样的幸运吗!
我的思绪还停不下来。如今的上新街和这个城市的其它地方差不多,高大密集的水泥森林,车辆往来不停,缺少个性和情趣,有些单调和枯燥。“沉舟侧畔千帆过”,人类在进步,社会在发展。进步发展的代价就是旧的消失。
上新街的长江边原来有十几间吊脚楼,悬空数丈,仅靠几十根楠竹支撑。艺术家把它当着美的标本,画册影集出了一本又一本。可是,一场洪水把它们卷得无踪无影,现在那里是一栋30层高的安居房。艺术家遗憾地摇摇头,老百姓欢天喜地搬新家。
然而,如果有了计算机就不会算数,有了汽车就不会走路,有了豪宅就关门闭户,有了儿女爹妈都不顾,这样的人类社会究竟是在进步还是在退步?
糖关刀、面人糖之所以会永远留在心里,因为它们不但是食品,还包涵着艺人的匠心,包涵着一个民族的灵魂,一种文化的传承。
我们必须学会抛弃,身上披挂太多会让我们寸步难行。但抛弃的应该是脚镣手铐而不是项链戒钻。我们必须学会进取创新,墨守成规就意味着自取灭亡。我们有生存的权利,但没有奢侈的理由;我们可以改善生活条件,但无权毁坏自然环境。
天地生万物,万物相辅而相成,此乃天道,亦是人道。
上新街,你还能教会我们什么吗?☆
今日龙门浩(李 靖摄)